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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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困入大牢的第三天,徐氏發起熱來。

昨夜降了初雪,牢中沒有火炕,取暖全靠稻草和破被,徐氏與展見星抖索依偎著,一夜過來,展見星撐住了,徐氏鼻塞頭昏,額頭滾燙,卻是病了。

展見星忙喊獄卒,獄卒見慣人間磨折,根本不把這一點小病痛放在眼裏,過來看了一眼,見徐氏神智還清明,就抄著手懶懶道:“叫爺有什麽用?熬著吧,爺又不是大夫。”

說罷要走。

展見星巴在監欄上求懇,獄卒記掛著回去烤火吃肉,哪裏理她,展見星見他真的無動於衷走開,急了,喊道:“我們是朝廷要犯,羅府尊都不敢叫我們出事,若在你手裏病出好歹來,仔細羅府尊與你算賬!”

獄卒心硬如鐵,求懇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,聽了這威脅卻不由遲疑了一下:毛小子說話硬撅撅的,倒不是全無道理,這對人犯進來那天,羅府尊還特地送了傷藥,可見重視。這天落了雪,不是好熬的,真病死了一個,他也難開交。

獄卒心中計量已畢,轉頭呸了一聲:“臭小子,死到臨頭了還給爺找事!”

到底不敢真不當回事,一頭罵著“晦氣”一頭去了。

展見星卻不知他去向何方,又叫了兩聲,沒人理她,她沒辦法,只得將就著拿破被把徐氏密密裹起,又不停搓著徐氏手腳,努力多攢出絲熱氣來。

人力抗不過天,外面雪花漸密,牢裏冰窖一般,展見星自己的手足也剩不下多少熱乎氣了,凍得發疼,徐氏情形更差,開始還推拒著不要展見星挨近,怕將病過給她,漸漸燒得臉面通紅,神智昏沈,不知外界了——

“娘,娘?”

展見星慌了,打展父去後,她和母親的日子很不好過,但越不好過,她秉性裏的倔強越是被激出來,與母親相依扶持,硬是將家計撐了起來,吃多少苦頭她不怕,但倘若徐氏有事,那她的天就塌了。

眼淚奪眶而出的時候,展見星用力擰了自己一把。

哭沒用。

把自己疼得醒過神來後,她在空蕩蕩的牢房裏胡亂張望了一圈,最後仰頭望向了墻壁上那個小窗——其實就是個洞。

展見星不知道別地的牢房什麽樣,但大同這裏因是北地,為了保暖,普通民居一般都建得不甚高大,牢房也不例外,矮趴趴的一小間,小窗上也有兩道柵欄,糊了層又破又臟的紙,另亂七八糟堵了個稻草墊子——大約是這間牢房的前任住戶幹的,窗紙早已不成形了,真正堵住大部分北風不往裏面肆虐的,實際就是後塞上去編得亂七八糟漏風透光的草墊。

展見星屏住呼吸,把恭桶搬過來,站到上面,墊著腳去夠那個草墊。

她剛把草墊挪開,抓到一小把飄在窗框間的雪在手裏,一串腳步聲過來了。

**

這個時候,來自京城的使者也冒著雪抵達了大同代王府。

前來宣旨的不但有天使,還有一位翰林。

這位翰林姓楚名修賢,在翰林院中任侍講一職,本身的職責是為皇帝或太子講論經史。

如今他與天使同行而來,身上受命了一項新職責:為代王孫朱成鈞開蒙。此外代王府如有其他與朱成鈞一般失學的王孫,也可一同前來習學。

以他這般的飽學翰林為孩童開蒙,打個比方:就是殺雞用了牛刀。

由此可見鄭貴妃揣摩得不錯,皇帝嘴上埋怨,心裏還是顧惜親戚的。

不過朱遜爍不能這麽想。

聽完了天使宣讀的旨意,他整個人都不好了:“什麽?!”

這封諭旨裏,別說他夢想的代王爵了,連他的封地都扣住了——朱遜爍此前有郡王爵而無封地,算來其實也只是個空頭王爺,不但如此,代王府其他一大窩王子王孫所涉請爵封賞等暫時也都跟著泡湯,旨意明令他們老實給代王守孝,守孝期間若不老實,再幹出欺民害民的事——

不記當年耶?

當年,哪個當年,被直接削為庶民的當年,還是被圈禁的當年?

對著這句威脅隨便一想,朱遜爍全身就涼透了。

代王府對著百姓兇狠無匹,但對上更有權勢的天家,不是沒有畏懼的,不能不怕呀,被收拾過兩遍了,就是頭豬也該長記性了。

朱遜爍因此心中憤怒不滿,卻不怎麽敢表現出來,他眼珠子瞪著轉了兩圈,轉到了跪在他旁邊的少年身上,終於找到了發洩的途徑,伸腳就踹了他一下:“九郎,你背後幹了什麽?怎麽皇上倒把你記掛上了?”

旨意裏攏共說了兩件事,一件訓斥代王府要安分守己,一件就是給朱遜爍派了個翰林當先生。

朱遜爍好賴姓朱,再不學無術也知道楚翰林這個侍講本來可以給誰講課,皇帝把他罵了一通,這個他平常都不太記得的侄兒卻撈到了好處,這算是怎麽回事?!

他心中狐疑不悅,看朱成鈞哪哪都不順眼,被一同叫來接旨的朱成鈞臉色卻也不佳,他本來跪著,被踹得歪倒在地上,嘴角下撇,一副甚不樂意的樣子。

“二叔,我怎麽知道。”

他言辭也不馴服,朱遜爍要發怒:“你——”

話出口,又反應了過來,他知道楚翰林代表了什麽,這養得跟個深閨千金似的小侄兒哪裏知道?毛頭小子本來天天自管玩耍,這下好了,皇帝多事給他派了個先生來,壓著他讀書認字,他要高興才是反常了。

朱遜爍心中的淡淡疑慮消去了,天使將他擡腳就踹朱成鈞的動作看在眼裏,微微皺了下眉,催他:“郡王,您該接旨了。”

朱遜爍滿心不想接,又沒真不接的膽子,沒奈何,站起垮著臉把明黃卷軸接了。

然後別說懶得再想朱成鈞的事了,天使他都憋著氣不想理,轉身就揚長而去。

前來宣旨的天使是宗人府中一名官員,常年與這些王孫打交道,吃慣了王孫們的脾氣,一點也不往心裏去,只向楚翰林道:“侍講,本官的差事了了,這便回京繳旨,就此與侍講別過了。”

楚翰林拱手點頭。

宗人府官員走之後,楚翰林轉身再一看,發現朱成鈞不知什麽時候也跑了,偌大的前庭,覆滿白雪,只剩了他一個人。

角落裏三兩個下人看好戲般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來,本該朝著帝師之路攀爬的楚翰林:“……”

無奈搖頭苦笑一聲。

**

朱成鈞走在回去正堂的路上。

一個瘦弱的小內侍縮脖拱肩地跟著他,往後望一望,見離前庭已遠了,周圍也沒什麽旁人,才忙伸手拍著朱成鈞身上被踹出來的那個鞋印,又心疼地開口哈出一團白氣:“九爺,二郡王踹著您哪了?可疼嗎?”

朱成鈞甩手走著,搖頭:“不疼,我躲開了。”

“二郡王真是,自己心裏氣不順,發到爺身上來,這也算是做叔叔的。”小內侍沒那麽平靜,很有幾分主憂仆辱的模樣,氣鼓鼓地抱怨,“還不如皇上待爺好。皇上真是個仁德的皇上,面都沒見過爺一回,倒記掛著爺,特地從京裏派了先生來。”

朱成鈞垂著眼睫,勾起嘴角,輕輕笑了一聲。

笑聲裏的譏誚之意讓小內侍茫然地住了嘴:“——爺,我說錯什麽了?”

朱成鈞笑著道:“當然錯了。”

哪裏真有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啊。

這份所謂記掛,分明是他拐彎抹角哭來的。

當然——他一滴眼淚也沒流,隔著好幾百裏,他哭出兩缸淚來,皇帝也見不著,唯有把事實借勢攤出去,落到所有人眼裏,皇帝如果還要點面子,那就不會對他這個快被圈傻的堂侄兒視若無睹,總得發點慈心。

這一招是他跟朱遜爍現學現賣來的,他那天在堂上聽到朱遜爍不依不饒說要上書向朝廷“申冤”時,就明白了這個二叔打的是什麽主意。

朱遜爍失敗了,他成功了。

小內侍不知他想什麽,等了一會,不見他解釋,知道他的脾性,便也不追問,自己又高興起來:“不管怎麽說,以後就好了,看在皇上派來的先生份上,別人再欺負爺也要有些顧忌了。對了,咱們把先生撂在那不好吧?先生頭回來府裏,不認得路,天還下著雪呢。”

朱成鈞輕飄飄地道:“那又怎麽樣。”

小內侍擔憂:“我怕先生對爺有意見。”

“不用你操心。”

朱成鈞腳下不停,眼看著正堂,也就是為代王喪事匆忙布置起來的靈堂出現在了前方,才道,“我們又幹不了什麽。二叔這會兒念想落空,正在氣頭上。等他把火氣發完了,就該換張臉了。”

小內侍楞了楞:恍然道:“爺說得對,二郡王還惦記著王爵呢,那他怎麽敢得罪皇上派來的楚先生。對了爺,我剛才躲在一邊,聽那聖旨半懂不懂的,好像還要在本地召幾個品行優秀的少年給爺當伴讀,也不知我聽沒聽岔——”

已到正堂階前,滿目素白幡幔在寒風中舞動,發出呼嘯聲響,堂內嗚咽號哭此起彼伏,絮絮叨叨的小內侍閉了嘴,及時迅速地換上了一副如喪考妣的面孔。

朱成鈞面上的一切表情也消失,變得平板,沈默著走進去,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跪了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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